截至昨天,上海市已連續 8 天報告新增感染者數超萬例,疫情處于快速上升期,預計未來幾日新增感染者人數仍將處于高位,因此,方艙醫院被認為是上海抵御本輪疫情的一道重要防線。
今天(4 月 13 日)上午,上海市衛生健康委一級巡視員吳乾渝稱,上海最大方艙醫院已全部開啟收治模式。從 4 月 12 日開始,每天出艙人數也在不斷增加,尤其是大型方艙單日出艙人數持續增多,平均住院時間也逐步縮短至一周左右。
近日,一些曾經和正在方艙醫院生活的被隔離者們向偶爾治愈講述了自己的故事。生活條件簡陋,還偶有矛盾爆發。但你能看到樂觀玩起直播的銷售員、給大家鼓勁打氣的護士長、努力解決廁所問題的施工隊長和凌晨 4 點仍連軸工作的大白。
口述檔案
時間:2022 年 4 月 12 日
隔離地點:上海浦東世博 H1 廳
姓名:李樂
年齡:39 歲
身份:徐州人,銷售經理
我以前沒有拍視頻、做直播的愛好,進了方艙后第一周癥狀較重,到了第二周身體恢復如常,精神狀態也好了。很多朋友、同事都在問我的情況,我回復不過來,就想干脆拍視頻,讓大家也知道我的情況,沒想到視頻火了。
我在方艙里溜達,找「病友」拍視頻,問了二三十人,只有八個人愿意說一說,他們講述自己感染后身體的情況,大多只是咳嗽、頭疼、有點發燒,持續一兩天就好了,還有幾個沒感覺到癥狀。令我意外的是,這條視頻在一個平臺有超過 1500 萬的播放量,這些天拍的十多條條視頻在另一個平臺上也有大約 1500 萬的播放量。
也算歪打正著,進了方艙,讓我發現了一個新大陸,以前總覺得別人玩直播、拍視頻不理解,不知道有什么樂趣,這次我一上手就獲得那么多人認可,我也有成就感。以后我會多拍,我的性格也挺樂觀的,拍視頻也挺適合我。
李樂的視頻播放量超過 1500 萬。
圖源:受訪者供圖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自己是 3 月 25 日中招的。
在封了近半個月后,3 月 25 日我所居住的那個徐匯區小區解封了,我趕緊沖下樓搶菜,跑了附近五六個菜市場和蔬菜門店,花了 800 多塊錢,買了一大堆蔬菜水果、肉蛋奶等食材。
當天我們小區集體進行核酸檢測,第二天早上我接到通知,我們一家人的混檢結果異常,晚上我們分開復測,27 日一早我又接到通知,讓我去方艙隔離了。我的愛人和孩子、岳母先在家隔離,后來兒子和我媳婦核酸檢測結果都是陽,因為孩子小,她們就多次溝通后去了酒店隔離。
因為兒子是過敏體質,所以沒打過疫苗。他感染奧密克戎后癥狀是拉肚子、發燒,吃過藥后兩三天就恢復如常了。
我到了方艙,3 月 27 日低燒,28 日燒到 39.1 度,渾身酸疼、嗓子疼、不想說話。大白(醫護人員)對我很負責,每兩小時就過來給我測一次體溫,擔心我病情加重。3 月 28 日和 29 日,我吃了兩片退燒藥,體溫很快恢復正常,盡管嗓子還有點疼,每天會咳嗽、吐痰,但大約一周后身體基本恢復正常。
剛到方艙時很震撼。我從大巴車上下來,拉著行李進入上海世博 H1 廳,發現床位格局是按「50×60」排列,中間還有護士站、醫護人員休息區等,估計有 2600 至 2700 個床位,近 3000 人同居一室,場景壯觀。世博的其他展廳內估計也跟我所在的廳差不多的格局。
進了方艙我才發現很多東西沒想到。比如方艙里不開空調,隨著天氣越來越熱,洗澡也不方便,只能到廁所擦洗一下身上,十多天后我身上就能搓出泥丸了,如果帶一個小風扇進來,無疑會很愜意。
為此,我拍了視頻,給「后來者」們介紹要帶的東西。比如方艙的床板很硬,睡得人腰疼,我提醒后來者要帶厚毯子。此外,最好還要帶晾衣架、插線板、維生素片、水果、消毒紙巾、衛生紙、大號水杯、指甲刀等等,這些都是必需品。
方艙的格局是敞開的,對女性不友好。不少女性為了保護隱私,用被單把床圍起來,因此女性來方艙前最好帶上大床單和繩子。
此外,來方艙前我帶來了幾罐可樂和啤酒,可樂是方艙里的硬通貨,啤酒是我準備「出艙」前慶祝喝的。
在方艙里,我跟附近的「病友」了解大家的想法,大家反映最多的問題就是廁所環境太差,去廁所很痛苦,地面臟、味道嗆人。都希望把廁所衛生條件搞好一些。這確實是個問題,3000 人住在這個大廳,廁所斷不了人,那里的環境和味道確實不好。最近這兩天管理人員開始清理廁所衛生,環境有所好轉。
另一個讓我頭疼的問題就是大家作息時間不同,休息不好。我習慣晚上 11 點半左右睡,但相鄰的不少病友不到 10 點就睡著了,呼嚕聲震耳欲聾,我又有點神經衰弱,入睡成了問題。有的人早上四五點就醒,然后看手機放出聲音,還有人早上四五點在方艙做運動、跑步,早早把我吵醒,讓我我每天只能睡個四五個小時,非常抓狂。
方艙里的人最大的期望就是早點出去,因此對于盡早做核酸都特別急切,我進方艙后,醫護人員更換過兩批,后兩批是外地支援上海的醫護人員,可能是交接倉促和不熟練的問題,導致有幾天做核酸有點延誤,人們的情緒有點急。
跟我一樣,很多「病友」在方艙也是度日如年,我當時同一批來的 150 多人,至今已走了約一半。
我對大家的焦慮感同身受,我們都擔心在核酸檢測已經連續兩次陰性后,方艙不斷有新的感染者被送進來,這樣可能又被重新感染。所以,方艙里會發生人們拒絕新來的感染者成為鄰居的情況,有的人就把已經離開這里人的床扔到外面。我覺得方艙在管理上應該更精細,比如劃分出不同區域,早前進來的人與新來的人隔開住,及時調整床位就可以避免交叉感染。
都急,都怕,都想早點出去。
進方艙后,我做過六次核酸,結果是「陰-陽-陰-陽-陰-陰」,后兩次都是陰,「出艙」必須滿足連續兩次陰,我滿足了這個條件,但還需要醫護人員再給審核。到 4 月 13 日,我進方艙就 18 天了,每天迫不及待地想出去,那聽啤酒都快被我快捏癟了,就盼著能一仰脖喝光它的日子。
帶兩歲女兒來滬就醫
最后住進了方艙
口述檔案
時間:2022 年 4 月 12 日
隔離地點:上海市龍吳路白貓方艙醫院
姓名:林業
年齡:38 歲
身份:無錫居民,帶兩歲孩子在上海做手術
我女兒是來上海做人工耳蝸植入手術的,沒意外的話,再過兩天手術就滿一個月,人工耳蝸要開機了。
孩子兩歲多,她患的是一種遺傳病,叫大前庭導水管綜合征,主要表現為幼兒波動性感音神經性耳聾和眩暈,這個病有 25% 的遺傳概率,醫生說,我和我老婆可能攜帶隱性基因。我 5 歲的大女兒就沒有出現這個問題。
3 月 6 號,我愛人、岳母帶著小孩來上海做檢查,準備動手術。手術安排在 3 月 15 日,當時說因為小孩不滿三周歲,可以兩個人陪護。到了 15 號,院方說因為疫情,只能一個人陪護,岳母留下,我老婆回了無錫,4 月 12 日結束隔離。
手術很順利,孩子住院是在一個三人間,房間里除了她,還有另一個病友。
17 號晚上 11 點多,上海醫院給我打電話,說岳母核酸顯示陽性,小孩是陰性,需要一個大人去照看孩子,我凌晨開車從無錫趕到這邊。當天中午,醫院給我和小孩各做了一次核酸,結果還沒出來,就被轉到了隔離酒店。
小孩 18 號原本要掛一天水的,也沒有掛。
到了隔離酒店當晚,我接到電話,說小孩核酸顯示陽性。當晚,孩子開始發燒,我著急了,托前臺幫我買來退燒藥,小孩發燒持續了三四天,自行退了。
20 號,疾控給我電話,說要把小孩轉運走,我說可以,我也要去。
這個小孩她剛做手術,紗布都沒摘,是沒有聽力的,你們帶走根本照看不了,我哪怕轉陽了也不怕的,我就是來看小孩的,做好了這個準備。
疾控的工作人員說,不行,只有陽性能去,陰性不能去。
我說,交給你們肯定不行,我們也不放心。他說,要不你們還在酒店,不轉移了。如果有緊急情況,立馬給酒店前臺打電話,到時候處理。
我們在酒店就這么一直住了二十多天。
酒店條件還可以,起碼比現在這個方艙好,消殺也很到位。但我可以給你看看那個窗戶,你就知道多壓抑了。
酒店的窗戶。
圖源:受訪者供圖
三餐由酒店提供,放在門口的凳子上,放好之后,群里發消息說拿飯,我們再出來。
晚上七點到七點半統一放在把日常垃圾門口,有人來收。住了幾天后,我接到電話,對方說,我們是「陽性房」,垃圾不能往外放,只能堆在房間里,幾乎堆成了小山。后來給我清理了一次。
這期間我們沒有得到其他的醫療救助。耳鼻喉科的醫生來過一次,給我們拿了一點退燒藥,還有一點消炎藥,給小孩換了紗布、消毒,重新包了一下。
19 號小孩做了一次核酸,我是從 18 號到 26 號每天做一次。
我一直以為隔離結束之后,是從酒店直接離開。但后來,我得到的答復是,解除隔離必須要去醫院,從醫院里才能出院,才可以開解離單。
我有點著急,本來想,多做幾次核酸,等孩子結果顯示陰性了,我們就可以出去了。
但酒店說,陽性一律不給做核酸。我沒辦法,打電話給徐匯區疾控、12345,都說給轉運,但過了幾天,還是沒有動靜。
我老婆發了個微博,把我們的情況說了一下。
第二天,也就是 29 號,我們隔離酒店的駐點負責人,徐匯區的一個工作人員,給我打電話,安排給我們做了核酸。小孩的核酸結果顯示陰性。
工作人員跟我說,領導已經看到了我們的微博求助,區里高度重視,召開了電視電話會議,專門部署我這個情況。
我們當時只有一個訴求,希望通過求助早點轉運到金山醫院,因為孩子外婆也在那邊。只要一天不轉運,就得在酒店干耗著,也開不了解除隔離單。
起初,徐匯區這邊說,再做一次核酸,如果是陰性,就可以直接從酒店解除隔離,不用通過醫院。我們是 18 號進來的,到了 4 月 1 日,就是 15 天,可以走了。
3 月 31 號,我和小孩做了核酸,和之前不一樣,是雙采,兩個鼻孔要各捅一次,嗓子捅兩次。
到了 4 月 2 日,31 號的結果一直沒有出來,答復是做核酸的人太多,排不過來。給我們安排又做了一次加急管。
3 號又做了一次核酸和抗原,結果是陰性。酒店讓我聯系疾控,說我 29 號的核酸結果異常。
我懵了,我說怎么回事,你們不是一直通知我核酸正常嗎?因為 29 號的和 4 月 2 日的核酸沒有登健康云。都是測了之后,他們說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立刻給之前聯系我的徐匯區的工作人員電話,他才承認,29 號的結果確實顯示異常。
我說,為什么不告訴我結果異常呢?他說,我怕你情緒激動。
我說沒必要,和一個新冠陽性的孩子待在一個密封的房間,我是做好了變陽準備的。我發微博就是為了求助,因為當時電話已經打不通了。
我說,您跟我講實話,4 月 2 號的結果到底是什么,他說肯定是陰的,你放心好了。
到了 7 號,這個工作人員跟我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區里馬上要開電視電話會議了,我們把情況報上去,你就能早點離開。
會議是 8 號,我買了 9 號的火車票,無錫那邊的居委會也聯系好了,回去還有「14+14」的隔離。
我一直等信。到了 8 號晚上,他說,根據區里最新口徑,只要「陽過」,就必須去方艙過一遍。
我說這是什么規定?小孩是陽性過,但我沒有。
他給的依據是,我 29 號的核酸顯示異常。
我來方艙的轉運單是這么寫的,「3 月 29 日核酸采樣結果陰性,30 號同份核酸結果顯示陽性。后滯留至 4 月 2 日,再次給予采樣,核酸結果陰性」。
林業與女兒的轉運單。
圖源:受訪者供圖
我提出了異議,他說沒用,他也提了,但區里堅持認為按照陽性處理,必須來一趟方艙。
「這是區里的規定,你想早點離開,只能去方艙」,他說。
我說什么時候去?
他說不確定,要去的人太多,已經給我開通綠色通道了。
9 號晚上六七點,我們上了轉運大巴,待了四個多小時,先把我們送去的白貓方艙,其他五六個人被送去另外的方艙。
這里的方艙醫院有兩層,我和女兒住在二層,一個單間,20 多平米,鐵皮房,有一個單獨的衛生間。
吃的很多,但生活用品不齊。物資本來就緊缺,我也沒打算在這待多久,香皂、洗發水、牙刷和杯子是今天送來的。小孩的尿不濕也不夠了,今天給我們解決了,但是給新生兒用的,我們也不講究那么多,有就行。
我們來這邊也是每天做核酸,到昨天晚上,結果一直沒出來,我打電話問,得到的結果是:這兩天小孩都是陽性,我是陰性。
我一下崩潰了。
我不知道小孩怎么又感染了??赡芤淮问窃谵D運大巴上,沒看住,她摘了一點口罩;或者是來了這邊之后感染的,孩子剛做完手術,本來身體就弱,年紀也小。
林業的女兒。
圖源:受訪者供圖
我倆現在在方艙,都是 24 小時戴著口罩,睡覺也戴著,吃飯在衛生間。
孩子的外婆已經到綠碼酒店隔離,想孩子想得不行,說把我換出去,因為我兩次核酸陰性,符合解離條件,但前臺說不行,必須由我在這里照看小孩。
小孩現在的癥狀是流鼻涕、打噴嚏,有一些輕微的咳嗽,她哭鬧得很厲害。我也出現了一些癥狀,流鼻涕,有一點鼻塞,不知道是不是也感染了,沒看到核酸結果。
我現在想想,如果 4 月初,能給我們轉運到金山醫院,我們現在可能已經出來了。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又被感染,關在方艙里反復做核酸。
每天三餐有葷有素
卻想盡量減少吃喝
口述檔案
時間:2022 年 4 月 12 日
隔離地點:上海市國家會展中心方艙醫院
姓名:徐梅
年齡:37 歲
身份:上海本地居民
4 月 11 日凌晨 1 點,我和女兒一起從隔離酒店,被轉移到位于上海國家會展中心的方艙醫院。這個方艙醫院位于上海市青浦區,看媒體報道說,這里是上海規模最大的方艙醫院。
我的女兒今年 6 歲,因為之前核酸檢測結果也是陽性,所以這次和我一起隔離。
說實在的,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感染上的,因為我打過兩針疫苗,出門戴口罩,回家就洗手,拿到快遞也會噴一噴消毒。而且確診前好些天,我們小區就已經封閉管理了,我真不知道是感染的。
4 月 11 日凌晨去方艙醫院的路上,我心里有點忐忑,不知道那里狀況如何。司機安慰我,說「這可是上海的方艙醫院模板,新聞里天天講這個」。我想既然如此,那條件應該還可以,總歸要比工地好多了。
我和女兒所在的這個展館隔離區,目測住了可能有六七千人。這里分男區、女區和家庭區,家庭區男女混住,其實是沒什么隱私的。
衛生間是一排的移動廁所,男女混用。有的坑位旁邊沒有廢紙簍,其他人上廁所用過的草紙,沾染了污物和血跡,就扔在坑位旁,堆疊起來,散發著惡臭。
來方艙醫院隔離的人越來越多,廁所就愈發壯觀了。幾乎每個坑位都填滿了排泄物,用過的紙到處都是,離廁所不遠的地面,還溢出了一大片黃色的糞水,畫面不忍直視。
因為這種衛生狀況,很多人不敢上廁所,只能減少吃喝,降低解手的頻率。尤其是女生,能少上就少上,一個同樣在這個方艙醫院隔離的女孩告訴我,她已經「三天沒解大手了」。
國家會展中心方艙醫院,廁所內散亂堆疊著廢棄手紙。
圖源:受訪者供圖
另外,廁所旁邊有一排水池,隔離的人會在這里洗衣服或者刷牙。但不是每個水龍頭都能流出水,水池也沒有及時清潔,看起來很臟。4 月 12 日我和女兒早上起床后,也因為洗漱臺太臟,沒有去洗臉、刷牙。
記得工作人員帶我們來這個方艙醫院隔離的時候,告訴我們只要帶換洗的衣服就好,我們來了之后,確實也給我們發了毛巾、牙刷、牙膏等生活用品。但是這里不能晾衣服,我們也不知道該怎么換洗。
4 月 11 日住進來的時候,我打了幾乎一整天的 12345 市民熱線,想反映這里的衛生狀況,但電話一直沒打通。4 月 12 日,有幾個陽性的患者在幫忙打掃衛生間,但我想,這種排污清潔工作可能由專業人員來做比較好。
方艙醫院的一處地上,還有一大片別人吸煙后扔掉的煙頭、煙盒,以及吐的好幾口痰。我并沒有很嚴重的癥狀,主要是咳嗽、咳痰,相比起來,我更擔心這里衛生條件差,有可能會得傳染病。
國家會展中心方艙醫院,地面散亂著許多煙頭、煙盒。
圖源:受訪者供圖
我的女兒之前在家是發燒,燒退了之后,就沒有癥狀了。我因為咳嗽、咳痰,住進方艙醫院后,去醫生那里排隊,只領到了 2 條蓮花清瘟沖劑。醫生說,他們也沒有足夠的藥物。
醫生們態度都挺好的,會過來詢問我們的情況。但是,他們也很累很忙,也沒辦法管理到方艙醫院的衛生情況。
這里三餐不錯,早上是牛奶和早餐包,午飯、晚飯都有葷有素,有蔬菜有雞腿。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出去,也不知道還要在這里隔離多久。我問了一下周邊的人,他們有的在這里隔離十五天了。如果我們要待這么久,那帶的東西肯定不夠用了,比如說紙巾。而且這意味著要十幾天不能洗澡。
口述檔案
時間:2022 年 4 月 12 日
隔離地點:上海市國家會展中心方艙醫院
姓名:程新
年齡:30 歲
身份:公司財務
這是我在方艙的第 3 天,除了有些咳嗽,已經沒有什么不適。
一切始于 10 天前。4 月 3 日,我們小區第一次發放抗原自測試劑盒。我一檢測——兩條杠。
當時一下子就懵了。之前幾天,我雖然出現了一些癥狀,但一直認為是咽喉炎。
3 月 30 日,我下樓做完核酸回來,覺得喉嚨有點痛。因為我經常犯咽喉炎,當時的癥狀感覺和之前差不多,就吃了常備的藥物。到了 4 月 1 日,核酸結果出來了,是陰性,我更加認為是咽喉炎。測出陽性那天,我幾乎都沒有癥狀了,起床時還和室友說,喉嚨一點都不痛了。
我推測,自己是在某一次核酸檢測時感染的。當時樓里已經有陽性了,但樓道只做過一次集中消殺。排隊時,大家沒有嚴格地保持安全距離。還有一次,「大白」中途并沒有做手部消毒。
目前為止,我們有陽性的樓,依然是居民自行下樓領試劑盒、做核酸,很多人擔心交叉感染。
測出兩條杠之后,我向樓組長匯報了情況。當天晚上,有人上門做復核。第二天,疾控的電話打過來,通知我確診了,讓我等待幾天,會有人聯系轉運。
當時我是非常希望被轉運的,因為我的室友都是陰性。我們是兩男兩女合租的,我和另一個女生住同一房間、睡同一張床。條件所限,我在家中沒有單獨隔離的空間。
確診之后,我立刻把行李收拾好了。然而,直到 5 天后抗原自測結果轉陰,我都沒有接到轉運的電話。
每天,我都在想辦法減少室友感染的風險。幾乎一直待在房間里,好在有個痰盂,能用它解決的,盡量解決,晚上他們三個都洗完澡了,再去衛生間。我 24 小時戴著口罩,每接觸一樣東西,就噴上消毒水,包括馬桶內側,以及紙簍里的垃圾。
但我和室友依然睡在一張床上。我能察覺到她心理還是有些恐懼的,每天早上,她都會覺得喉嚨痛,身子也不舒服,直到測出陰性,又覺得渾身都好了。
我確診時,家中一點消毒用品都沒有,也幾乎要斷糧了,大米已經消耗殆盡。
我們小區是 3 月 23 日封的,應該有提前幾個小時通知,但我們是今年過完年才搬進來的,可能被漏掉了,所以什么準備都沒來得及做。最初說封閉兩天,到了 26 日,又通知再封兩周。
陽性的那幾天,我得到的全部協助,都來自素不相識的鄰居。
我確診的第二天,一樓的上海阿姨聽說了我們家的情況,送了消毒用品和兩大包速凍餛飩、湯圓上來。后來,又有兩戶人家送來了消毒片。
一樓鄰居送來的消毒用品和食物。
圖源:受訪者供圖
因為我是陽性,室友一度不能參加小區統一的核酸檢測,也不能領取抗原自測試劑盒。我們只能自己嘗試在線上購買。樓里的叔叔阿姨們積極地向居委會爭取了好幾天,問題才得到解決。
4 月 7 日,我的自測結果轉陰。有點諷刺的是,我在朋友圈看到好多陰性的朋友早早拿到了連花清瘟膠囊,但我在轉陰的前一天才拿到。
第一次陰性后,我和居委會報備,「如果第二天還是陰性,我會給你們打電話,麻煩幫我申請一下核酸檢測」。
第二天打過去,書記說核酸檢測不歸他們管,要找疾控。我又打疾控的電話,對方說需要居委會上報。我還打過 12345,說是已經登記,會有相關部門聯系我,結果到現在也沒有。最后又回到居委會,他們承諾幫忙上報,但應該沒什么用,之前上報的都沒有得到反饋。
最終,我等到的是轉運的通知。
9 日上午,街道來電,問我愿不愿意去方艙。我問是自愿的還是強制的,對方說不是強制的。我想,如果這樣,我已經連續自測陰性,能不能不去了?
下午,居委會主任來勸我去方艙。我想申請核酸復核,陽性的話一定配合。得到的回答是,「到了方艙,就會有人給你做核酸了」。傍晚民警又打過來,說規定是必須去,當天就有車來接,最晚凌晨兩三點到。
那天,我一直等到凌晨兩點多才睡去,車沒有來。
程新 4 月 3 日~9 日的抗原自測結果,轉運前已連續出現陰性。
圖源:受訪者供圖
我是第二天中午出發的。上了車,恐懼和委屈突然涌起,我哭了出來。為什么已經連續 3 天自測陰性了,卻要去到一個陽性聚集的地方?
我很快得知,車上至少有四五個人是同樣的情況。
安慰的是,方艙的環境比想象得好。我被安排到國家會展中心,所在的區域剛剛修建好,第一天開放就住滿了。
國家會展中心方艙醫院內的景象。
圖源:受訪者供圖
目前生活最棘手的是用水。入住的第二天,艙內有了四五個打熱水的地方,但一共三千多人,排隊很久,有時水只燒到 80℃,就有人在接了。我最后悔的就是沒有帶電熱水壺,不然就能自己燒水喝了。
起初,洗漱池的龍頭還有水滴下來,11 日下午就徹底停水了。想洗漱的人,也只能排進接熱水的隊伍。后來有人把消防栓里的粗水管搬出來,靠里面的消防用水洗頭、洗衣服。
艙內一共有五六十個坑位,三千多人用,加上沒有水沖,也沒有垃圾桶,臟得可怕,幾乎無法下腳。為了減少上廁所的次數,大家都不太敢喝水,我在家每天喝 5 升水,在這只喝兩杯。
施工隊正在盡力解決這些問題。他們很辛苦,「大白」也是。有天凌晨 4 點多,我去打熱水,聽到護士長在給大家打氣,好像是前一晚的核酸檢測還有很多錄入信息沒有完成,她說,發早餐時要把所有身份信息掃進去,不可以留給下一班的護士。當時他們已經穿著防護服,不吃不喝工作了很久。
這些工作人員都在露天的走道打地鋪。我第一次看到時,還以為是之前出院的人不要的被子。
施工隊和醫護人員在露天的走道打地鋪。
圖源:受訪者供圖
這里的飯菜比在家的要好很多,畢竟家里已經沒什么菜了。早餐是幾個面包加一瓶牛奶,正餐有兩葷兩素??赡懿惶珳蕰r,但我非常理解。夜里艙內不關燈,好在我有眼罩、耳塞。
護士站備了一些常用藥,止咳藥、降壓藥、胰島素等等。昨天我臉上過敏了,就去領了一片藥。
我愛好編織,帶了兩團毛線過來,閑時就做個「織女」,或者看看考會計師的課程。
閑時,程新會織一些毛線。
圖源:受訪者供圖
為了降低交叉感染的風險,我依然在頻繁消毒。手消也是一樓的阿姨給的,轉運那天,她為我準備了一大袋東西,消毒濕巾、一次性手套、衛生紙,還有水和面包。聽說她養了 8 只貓,我在想要不要出院后幫她織一些貓圍脖,或者織個貓窩,以示感謝。
這幾天和父母視頻,我努力向他們表現這里好的一面。
我至今沒敢告訴奶奶我在方艙。之前她每天都要和我視頻一個小時,得知我確診那晚,她擔心得一夜沒睡。這幾天,我只把頭露出來,還借口喉嚨不舒服,十分鐘就掛掉,免得她察覺。
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出院的標準。11 日晚上,我做了一次核酸,結果還沒出來。
我期盼著早日出院。
口述檔案
時間:2022 年 4 月 12 日
隔離地點:上海市新國際博覽中心方艙醫院
姓名:陳露欣
年齡:23 歲
身份:在滬化工行業從業者
我今年 23 歲,在上海從事化工行業,和同學一起租房生活。3 月 30 日,我在十人混檢中出現異常,第二天就做了單人單管的核酸檢測。4 月 2 日正式通知我,檢測的結果是陽性。
也是在 4 月 2 日,上海疾控部門的一位工作人員打電話給我,讓我做好準備,說隨時會拉我去方艙醫院隔離。其實當天,我按照社區要求做了抗原檢測,結果顯示是陰性。但疾控方面沒有再讓我做核酸,而是說因為我之前有過核酸陽性記錄,所以必須需要去方艙醫院隔離。
到了方艙醫院之后,我了解到這種情況還是挺多的。就是抗原檢測顯示陰性,以及核酸檢測已經是陰性的人,因為之前有過核酸陽性記錄,要被轉運到方艙醫院隔離。
接到消息后我在家等了兩天,4 月 5 日凌晨 1 點,我接到社區工作人員打來的電話,告訴我立即下樓,到馬路邊等著,會有公交車接我去集中隔離。
我趕緊收拾東西,下了樓,在馬路邊等。果然有公交車來了,上車后,我發現車內已經有不少人,都是要去方艙醫院隔離的患者,司機則穿著一套防護服。隨后,公交車在附近輾轉,繼續拉附近小區需要隔離的病人。
凌晨三點,我們到了上海新國際博覽中心方艙醫院,不過方艙醫院方面表示,不接收年齡較大或者有基礎疾病的患者,于是這些人又被拉回小區。
凌晨五點,在排了兩個小時的隊,掃碼登記個人信息、健康狀況、疫苗接種記錄之后,我領到了一個藍色的手環,住進了方艙醫院。
新國際博覽中心方艙醫院。
圖源:受訪者供圖
這個方艙醫院只有一層,面積很大??偣卜譃槲鍌€區,w1-w5,我在 w5 區。方艙醫院分成一個又一個相連的大通間,每個大通間大約住 100 人,每人一張床位,患者可以串門。這里總共可以住 1 萬 5 千多名隔離患者,住在這里的,有的是無癥狀感染者,有的是輕癥患者。
4 月 5 日到方艙醫院的時候,我已經沒有癥狀。但在里面,我周圍的人都在發燒、咳嗽,我身旁有一個小女生,她基本每天都在發低燒,在 37 度左右。所以我還是有點擔心的。
在里頭,睡覺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這里每天都有人吵架。有的是因為產生了矛盾,有的是覺得飯菜吃不飽。方艙醫院人太多了,哪怕細碎的聲音,攢起來都能形成巨大的噪音。這里像菜市場一樣吵鬧,我的 Apple Watch 顯示,這個方艙醫院的音量一度超過了 90 分貝,最高達到 115 分貝。設備提醒我置身于此 30 分鐘,可能造成聽力暫時性損傷。
最開始幾天,方艙醫院都是半夜拉來隔離的病人,醫務人員有時候晚上十二點拿著喇叭,喊我們做核酸。我沒有耳塞,加上這里燈是 24 小時亮著的,所以很難睡著。
我這些天基本都是凌晨兩點睡,早上五點醒來,只睡三個小時。
在里面吃的東西還是不錯的,我個人覺得可以吃飽。早餐有奶、面包等,由工作人員發放給我們。我來的第二天,早餐是豆漿、包子和水煮雞蛋,豆漿餿了,于是換成了牛奶。午餐、晚餐要排隊到通間外面領取,有葷有素,雖然談不上好吃,就是普通的盒飯,但我已經很滿意了,畢竟現在是特殊時期,我能理解,能吃上飯就已經很不容易。
新國際博覽中心方艙醫院,陳露欣領取到的午餐。
圖源:受訪者供圖
不過,這里的衛生條件比較糟糕。衛生間是移動廁所,清潔并不及時,上廁所跟開盲盒似的,你不知道打開廁所門之后有什么「驚喜」,會看到什么。另外就是沒有浴室,不能洗澡,這讓我覺得很難受。
我在里頭并沒有接受治療。到方艙醫院的第 3 天,才開始做核酸。我從 4 月 7 號開始,每天做兩次核酸,一次鼻拭子,一次咽拭子。4 月 10 日,醫務人員通知我,可以出院了。我們這個大通間 100 人,根據醫務人員的點對點通知,我目測可能有 20 多個人是可以出院的。我不太清楚出院標準是什么,就按照要求,填寫了預出院的個人信息。
不過,當天晚上十一點多,工作人員又告訴我要分批次出院,我只能接著等。
4 月 12 日早上,我終于可以離開了。早上九點我們開始排隊,下午一點坐上了公交車,開往浦東新區的航頭體育中心。那里是中轉站,到了之后,我們在那排隊,等待轉運回小區。我也提前和社區聯系好了,回家之后按照規定,是需要居家七天,每天上報體溫,并且在第七天的時候做一次核酸檢測。
(為保護采訪對象隱私,口述講述者均為化名。)
撰文:李華良 蘇惟楚 潘聞博 陳怡含
監制:李晨
首圖來源:受訪者供圖